年5月17日,我在《甘肃日报》发表的散文《耕过的土地》中有这样一段关于临潭新城的文字:“……那时,真奇怪,很长一段时间恍恍惚惚,我总觉得自己走在甘南腹地草山环抱中的一个古朴小镇上。小镇是一座历史遗留下来的老城。老城“旧瓶装新酒”,高大雄伟的城墙一如既往地护卫按照旧格局分布着的人家,只是,城头变幻的不再是大王旗,是庄稼地。部分黄土虽然还以城墙的姿态存在,实质上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品格,农民唱着山歌,喊着号子,耕种小麦、大豆。那些曾经用生命和弓箭耕耘自己功名理想的将士早就化为尘烟。看来,撑起土地的还是粮食。我踏着黄昏的余光在城中宽阔的土路上踽踽行走。土路是小镇的街道,两旁有杂货摊、小饭馆、铁匠铺。古城的零件,黄昏的色彩,风箱的呼吸以及忽远忽近的草原清香,酿造出一种古典的闲适情调。我走在空旷的大路中间,感觉很好。热情但拘谨的土著居民投来关怀的目光,他们也许觉得我很沧桑。我用微笑否定了他们的善良猜测,走出街道,眼前突然张开飞舞飘动的草山。草山上,优美的金黄色彩珍珠般鲜艳纷呈。这是老城的天然屏风啊!于是,我住进附近一家朴素整洁的小旅馆,然后,要来烧酒和小菜,对着山顶上的烽火台悠然闲想。那种天涯孤旅的感觉实在珍贵,我写了一首小诗。只能如此,美好的感觉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存,而且,对于现实生活来说,这算是奢侈品。大多时间还是要游走在楼群和人群之间,雕塑、马路、水泥建筑、燃油废气、喧嚣、垃圾桶,这些现代文明的符号无时无刻地警告我,要面对现实。但是,往往不经意地,阵阵古人制作土陶时哼唱的原始音节突然响起,接着,有条不紊地从西北高原那丰厚的历史深处飘来;接着,变成我身后飞扬的辫子;接着,我就走进那个只是偶尔路过的老城;接着,我索性想像士兵和农民用武器、用锄头耕种的情景,甚至想像先民制陶夯筑的智慧和激情……”
第一次经过新城是年7月25日。那时,我是多么年轻啊,而古城是那样的苍老;年9月24日,当我再次拜诣它时,古城似乎返老还童,但是,那种“古陶”般的温馨感却找不到了。我忽然产生一种冷硬的陌生感。是什么在排斥我?难道是穿城而过的柏油路、贴在商铺表面的刺目的白瓷砖,抑或是古城墙头的电线杆抑或打碾麦子的拖拉机?古城当年的宁静安祥已经不在了。取而代之的是中国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喧嚣。喧嚣。还是喧嚣,就连层层大山与历史城堡封裹中的边地都不能逃离的喧嚣。当天下午,我就和冶力关风景管理局的尕王出东城门(那实际上是一处被山洪冲溃般的豁口),登上了南边的墩坡山。其山得名大概因为顶部的烽火台,因为古人把烽火台又称为“墩”。“墩”虽然半边已经坍塌,但仍然孤独地站立着,遥望四周。我循着它的视野可以在广阔的天地之间给古城勾勒出这样一个坐标:东面,是扁都沟,如果有部队出现,很远就能够发现,东南有一座位山,名为紫螃山,山上有雷祖庙,系明代建筑。当初,江淮一带士兵戍边垦荒,后来,迁移家属来此定居,为表对家乡的思念,便在南边的山头上建筑神庙,也在情理之中。这个山名也在草原深处别具特色,因为这里不产螃蟹,当然就想象不出它的样子,只有迁移来的南方人看见这山有点螃蟹样子,各种复杂的情感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,就把这样一座大山命名为“紫螃山”,以解精神之渴。古城的西边,就是长岭坡,西沟河就是从里流出,环绕城南。据说当年河上有水磨,城里人出来磨面,如果晚于城门关闭时间,就只能从西边的水门进城,这种风俗一直保持到解放前。古城西南的山名为洪和山,又叫红桦山,前者与古城初建时的城名同,后者得名是因为山上曾经长满红桦树,明朝修葺古城时,砍树烧了城墙砖。古城之北,也是唯一在城里的山,叫凤凰山。问得名原因,尕王说因为山的形状像凤凰。古老的洮州卫城就静卧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。
洮州卫城与平原地区古城最大的差别就是依山势而建,形状不规则。东、南、西三边城墙因为处于河谷地带,墙底宽,墙身高,虽然从墩坡山俯瞰,其伟岸雄厚之气象丝毫不减。而城墙上了山,则变得灵活生动起来,似乎在“舞”。山体本来就很陡峭,稍加筑高,内外削减,城之威严就体现出来。城墙爬上高山,继续向北,俯冲到沟底,然后再次昂扬上山,如巨蟒黄龙,蜿蜒起伏,将凤凰山包围在中心。三座烽火台布设在凤凰山东北角,似乎依然高度警惕,随时准备传达险情。古城由吐谷浑11世14传王符连筹始建于年,称为洪和。从北魏城址看,当时,人们自由发挥,建城不受什么规则限制,面积也非常大,可是,习惯于游牧的吐谷浑民族还觉得城池不够大,常常住在城外的穹帐中,享受高天阔地的自由。而到了明朝,朝廷规定,州、郡的城池周长不能朝过10里。明朝大将沐英、金朝兴和曹国公李文忠平息洮州“叛乱”后,朱元璋诏谕扩建、增高洪和旧城。年,李文忠委派金朝兴及当地藏族首领南秀节修筑洮州卫城,“春二月”动工,“夏五月”而成,可谓神速。这么短的时间修筑城池,一则表明洪和城经历千年后保存的相当完好,另外,由于朝廷对城之规模的限制,明朝城北墙并未依原址,而是直接从凤凰山东西向横断,把水西门处被称为“海眼”的一汪清泉也隔在城外,这样城周长正好九里半。可是,上天却差强人意,这“海眼”却不管朝廷的神威铁律,硬是将城墙泡塌,于是,时人只好改修城墙,将“海眼”圈了回来。如今,“海眼”和城墙相安无事,仿佛是大地与皇权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。
从唐朝末年、五代到北宋末年,中原与吐蕃的战争时断时续,洮州城数度被吐蕃占领。北宋时期,主要战争对象是西夏,但吐蕃的威胁也非常严重。年,宋将王韶攻克武胜关,从吐蕃手中夺取了熙河六州。吐蕃守将鬼章与西夏联合,攻破洮州城,并指挥士兵加固,打算做持久战。但是,岷州知州种宜与姚兕兵分两路,一路经过铁城(就是现在的陈旗),一路经过石门,乘大雾包围洮州,等鬼章军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,经过死与活的较量,城被攻克,鬼章等九名守将被活捉,然后槛送汴梁。当时很多文人都写诗颂扬其事,大文学家苏轼也写了《和破鬼章二十韵》。过了几十年,到年,洮州城再次陷落。年,忽必烈出兵大理,曾经在此地驻扎一月时间,设牙帐于隍庙,而这个隍庙的原址就是鬼章行宫。忽必烈也看到了洮州的重要地理位置,在元代建国后,于此设置“洮州路元帅府”,委派世袭“达鲁花赤”(掌印官)镇守。年,“达鲁花赤”虎舍那藏布归附明朝。年,洮州十八族藏族头目三副使汪舒朵儿只、鸟都儿等人发动叛乱,朱元璋派平西将军沐英及大将军金朝兴率领重兵围剿,并派曹国公李文忠亲往督战。叛乱很快被平息。之后,加修城墙,并将军民千户所从旧洮堡(现在的临潭城关镇)迁来,升格为洮州卫指挥使司,下辖五个千户所,任命聂纬、陈晖等六人为指挥使,守御洮州城,隶属陕西都司管辖。洮州卫城的名称始于其时。
洮州距离陕西西安市和南京都很遥远,军粮供应困难。于是,曹国公李文忠上书请撤兵。朱元璋毫不犹豫地地降旨强调其地的战略意义,非但不同意搬师回朝,而且,将平叛中获得的“杂畜二十余万”头、只分给将士,顶替两年的军粮。李文忠不敢违抗命令,将所带来的江淮一带的士兵留在当地,三分士兵守城,七分士兵垦荒,战时为兵,和时为民。后来还允许士兵把家属从江淮迁来定居。垦荒并非传说的“跑马为田”,而是很有组织。当时,委派谁去某地开荒,便授给一杆旗帜,有了这旗帜,就等同受命于朝廷,可以招纳百姓开荒种地。后来,人们以主管头目的姓氏来称呼其所开垦的地区,如陈旗、郑旗等,沿用至今。当时,主管军事头目每隔十天要到洮州大本营汇报情况,然后接受新的命令。本来,这是“例会”性质的集合,日久天长,成了军民交易货物的集日,并且将每月的“例会”时间初一、十一、二十一定为“营上”,把赶集称为“赶营”,习俗风行到今天。洮州城是理所当然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,直到现在,人们划分人群及“花儿”流派,也以洮州城为坐标,分东南西北四路,各路的货物及“花儿”演唱方式都有鲜明特色与风格。开荒的农业税收按照每亩一斗收。所以,新城及其周边的一些地区现在仍然把一亩地叫“一斗地”,外人听了可能不明就里,但当地人很清楚其中的含义。新城一带多为红胶,土地贫瘠,不适合种庄稼。最初开荒,农具、耕牛、种子等都由朝廷供给,后来,这些全部自理,而税收不减。开荒者难以为继,只好逃离本地。鉴于这种情况,朱棣派安徽凤阳人李达督边。李达治理有方,亲自到藏族牧区推行“茶马互市”的经济政策,很得人心,前后督守40年,政绩斐然,很受朝廷赏识。李达去世后,其子孙世袭其职,共年。李达系与朱元璋一同起事的同乡李胜之子,所以,明王朝格外倚重。除了李达,还有常遇春、胡大海、韩成等开国元勋也被派到洮州地区带兵戍守,后来,皇帝把十三位功勋卓著的将领和当地的五位神灵一起加封为“十八龙神”,塑像供奉。现在,每年五月初五各地乡亲都抬着龙神到新城竞赛,从东门口开始,到隍庙结束,先到者将预示着供奉该龙神的地区庄稼丰收,牲畜兴旺。晚上,人们在隍庙后面竞唱“花儿”,通宵达旦。第二天,各路群众全副武装,抬着“十八龙神像”游街,沿城转一圈,然后到隍庙,将“十八龙神像”各就各位。我在走访新城人王中西先生时,他认为这种风俗与临潭的扯绳比赛一样,都是为了训练军队而形成的风俗。
明王朝苦心积虑,把心腹大将派遣到边防第一线看门,除了给以各种封号、赏赐,还采取常用的姻亲方式,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。例如,李达的八个女儿中,有七位都许配给达官显贵为妻,三女儿李金花还被仁宗皇帝封为贵妃。据说李金花才貌超群,每次出外,都被人围住。为了方便,她总是戴上一幅丑陋的面具,人称“麻娘娘”。后来,她被选进皇宫,即将授封时仁宗皇帝突然病逝,李金花遭人谗毁,便请回乡奉养双亲。到洮州,她郁郁寡欢,幽怨成疾,一病不起,于年病逝于家。宣宗皇帝下令就地按贵妃礼仪安葬,并念先帝之情,恩赐李妃故乡洮州人民无论有无功名,都可以按皇宫一欠套的式样,大门可覆阴阳瓦,倒提柱,妇女的服饰也可以仿照皇宫样式。李妃墓及李达家族的墓葬群在现新城西北朵山脚下马莲滩上,占地十亩,原来有围墙,正门朝南,砖石砌浆,门外两侧立有石雕翁仲、石猪石羊等,雄伟壮观,只可惜年大跃进时被夷为平地。当然,明朝的抚慰政策也不光是对开国元勋们的,中下级将士也常常能得到“浩荡”的皇恩。古洮州地区有很多城堡,相当于洮州城的卫戍军事基地。临潭县有个著名的流顺川红堡子村就是明朝当年戍边政策的产物。流顺本来的名字应该叫刘顺,他和其父刘贵于年在此督建了红堡子,成为刘氏子孙后代招军守御、管理屯军、征收粮草的大本营。刘贵、刘顺祖籍安徽六安县,他们在反抗元朝的起义中归附朱元璋部队,随军征战,建立功勋,后来随平西将军来到洮州,曾协助金朝兴、南秀节等修筑过洮州城。年,刘氏父子奉调进征现在的流顺沟口一带。当年十一月,朱元璋敕告刘贵就地驻扎。战争结束后,他们又奉旨屯垦,就此驻扎下来,直到现在。当年朝廷下达的三道圣旨,经过刘氏子孙的精心保护,至今完好无损,已经有多年的历史。
封建王朝给活人加官赐爵,厚葬死人,看似通情达理,仁义至上。可是,尽管堡垒遍布洮州境内,烽墩占满各大山头,文官效力,武官卖命,皇帝还是不能高枕无忧,采取了更加毒辣的一招:斩龙脉。古洮州辖地内的冶力关、八角小堡子、古战村等地都流传着刘伯翁斩龙脉的传说。为什么要斩龙脉?别人的龙脉一断,就反不成功,那么,江山就永远属于朱家了。这么大规模的修建长城、堡垒、烽墩、关隘、封“龙神”以及“斩龙脉”行为全发生在大明王朝,令人费解。不管皇朝用什么措施,历史的发展变化总是按照既定的规律向前迈进。年9月24日晚上,我再次借着微光爬上洮州卫城。一轮孤月对老城,在古代诗人的笔下也许有些浪漫,可是,当我置身清冷的夜空中,看着远处隐隐绰绰的山影和黑黝黝的城墙,遥想当年巡逻城头的士兵,不管他是羌族还是吐谷浑,也不管他是吐蕃族还是中原王朝的将士;不管他们吹奏的是悠悠羌笛,还是其他各种乐器,当他们面对一天空中孤独的月亮时,心理肯定充满似水柔情和无限惆怅,而不是血流成河的残酷记忆。
这是多么凄美而壮丽的历史长卷啊。每个人、每个政权、每个朝代不管如何努力,都只能见证其中的一段。只有这坚固顽韧的老城墙与苍茫大地经历并体验了全过程。可是,大地总是沉默不语,难道,它把发言权交给了古老的城墙?
作者简介
冯玉雷,男,西北师范大学《丝绸之路》杂志社社长、总编辑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理事、甘肃省敦煌学会会员、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。出版长篇小说《肚皮鼓》、《敦煌百年祭》、《敦煌·六千大地或者更远》、《敦煌遗书》。小说、电影作品曾获甘肃省第三、五、六、七届敦煌文艺奖;兰州市第三、五、六届金城文艺奖;首届兰州市文艺创作奖兰山奖,第三届黄河文学奖,甘肃省第二届“锦鸡奖”最佳编剧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