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应该是一部小说。
历史留给我们的往往是结果,而过程的精致于今人却是空白,这时,就需要一部小说来金丝补裘。
比如这一次。
青海循化的街子清真大寺是第二次去了,这次幸遇大寺的阿訇,和阿訇聊起了循化的清真寺,老人说,附近有一个清真寺,屋顶有龙的雕刻,然后出示照片给我看。这座清真寺在附近的甘都镇,和循化一样,也是信仰伊斯兰教的撒拉族聚集地之一。清真寺大殿确实是龙首飞檐,龙头怒目圆睁,跃跃欲试。
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是禁止出现任何动物和人的形象的,《古兰经》中明确规定,穆斯林“认主独一”,只崇拜真主安拉,杜绝其他偶像崇拜,这里采用中国传统建筑的兽脊,显然违反了伊斯兰教教义。这是什么情况?
街子大寺的阿訇这样解释,他说《古兰经》中教导人们要不断寻求智慧,撒拉族从遥远的撒马尔罕坦迁入中国,血统、宗教、语言与当地原住民完全不同,为了扎根异乡,除了勇气之外,还需要智慧,撒拉族先民运用智慧,不断与汉文化融合,才渐渐定居下来。
这个理由确实合理,暂时打消了我的疑问。
告别阿訇,从街子大寺出来的时候,抬头看了一眼大寺高耸入云的宣礼塔。这座大寺是改革开放后修建的,完全的中东伊斯兰风格,绿色的穹顶代替了汉式的双坡顶,整个建筑看不到一丝汉地的装饰痕迹。
这就奇怪了,凭借智慧融合了几百年,改革开放后一下子又变回去了?
随即我们去了另外一座清真寺,张尕清真大寺,青海省文物保护单位。
进了这里,就像进入了中国传统的佛教寺院或者官府衙门一样,照壁,牌坊大门,宣礼塔,礼拜大殿在中轴线上一字排开,经方,净堂,宿舍分布左右两侧,整座清真寺按照传统汉式院落布局,大殿是中心建筑。这里所有的建筑全部是汉式风格,六角攒尖的宣礼塔,飞檐四起,下面采用密制莲花斗拱,繁复精致,看着喘不过气来;卷棚顶的前廊,歇山的大殿,最精彩的是走进殿内,内檐一周三昂斗拱,犬牙交错,惊心动魄。
这样的建筑等级很高,不亚于汉地城市里的文庙。
果然,大殿外饰木雕出现了龙纹,再往屋顶上看,有兽脊,宣礼塔上也有。
张尕大寺的阿訇很是友善,听到我的疑问后说,这是当时政府迫害,强行制作的。
回来查了资料,越查线索越多,过程越复杂,如果我是穆斯林的话,我真愿意写一部小说。
乾隆四十六年,血洗西北穆斯林新教的平回战争,实际上就发生在这里,而如今,这里却是黄河上游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个村庄,仅仅是百度地图上无法再放大的一个个点。
张承志(虽然我极其不适应他外露的文字)后来考察,中国最神秘的穆斯林教派创始人马明心就在这座清真寺里传教,而如今,这里已经没有人再属于这一教派了。
曾经教徒遍布,现今再无一人,乾隆四十六年到四十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很多文献都有记录,这里并不想详述,只是看到这些出离穆斯林教义的龙首兽雕,能够感受到两个文化在对立的过程中的荡气回肠。
我不是《古兰经》的吟诵者,也不是儒家文明的卫道士,我只想站在这些结果面前,静静地编制一丝一缕的过程,去想象两个文明到底是如何并存于同一个空间的。
循化地区有四五处纯汉式的清真寺,清《循化志》这样记载:(乾隆)四十六年逆回变后,新教之寺全行拆毁,具旧者亦不许添建……五十四年十二月,同知台裴英阿造礼拜寺共五十九座,内大寺九座,小寺五十座。
九座大寺,如今剩下五座,分别是科哇清真大寺,张尕清真大寺,清水河东清真大寺,孟达清真大寺,街子大寺,其中,街子大寺是撒拉族的祖寺,撒拉族先祖来到循化后定居于此,大寺后毁于动乱,改革开放后重修,即前文提到的伊斯兰式建筑。其他保留下来的大寺,都是独门独院,大殿当中,中轴对称的汉地传统礼制风格。
《循化志》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,按照上述文字,大寺目前的样子是乾隆后期重建的,动物装饰是乾隆年间或者官府强制,或者自保妥协,被迫加上去的,纯汉式的建筑也是同一原因修建的。那么,乾隆之前大寺的样子是什么呢?
资料显示,年重修孟达清真大寺的时候,在后窑殿(大殿后半部分,是供奉真主的神龛,是藻井无梁殿,十分精美的汉式建筑)发现“大明天启年月日”字样的装饰,可以断定,这座清真寺至早可以追溯到17世纪20年代左右,早于乾隆四十六年。所以,明代的时候,这里的清真寺已经如此汉化了?
林徽因在《中国建筑发展的历史阶段》中提到,明朝“敕建”了很多清真寺,几乎每座都有监修太监的碑志,不然就在梁下,匾上留名,这些行为也是违背穆斯林教义的。
对于清真寺的风格来说,“乾隆四十六年”仅仅是漫长虚线中的一个点,整条虚线很可能从明代穆斯林地位陡降的那道圣旨起就开始了。
后来我们去了科哇清真寺,科哇实际上是藏语,这里原来是藏族的土地,撒拉族东迁至此,与藏族和睦相处,藏民最终把此处出让,使得撒拉族久居。科哇清真寺有两座,偏南是老寺,与前面提到的几个大寺一样,纯汉式,偏北是新寺。新寺完全不同与灰黄的老寺,也与周围的撒拉族颜色朴素的民居不同,新寺乍一看去更像是藏式寺院,红黄五彩打底,上绘精美植物或者阿拉伯抽象纹饰,一派绚烂。
实际上,这样的装饰来自于老寺的大殿内饰。
很难在以白色,素雅为基调的清真寺里看到这样精美的彩绘。
大寺的老师傅介绍说,这是藏族帮忙绘制的,所以有很浓重的藏式风格。不过整个大殿内部,没有看到违背教义的动物图案。
从大殿出来,习惯性地看了下屋脊和檐头,隐约间感到这些兽首似乎没有眼睛。
或者说,乍一看是动物,实际上是花朵组成的形状,既像汉式的脊兽,又没有出现动物的最重要识别标志——眼睛。这简直太智慧了!街子大寺阿訇的话看来真的有几分道理。
快离开的时候,我绕道大殿后面的窑殿外面,窑殿也是卷棚顶结构,有一个长长的屋脊,这座屋脊上头有一只动物,因为太远,一时没有看清楚。回来放大照片才意识到,这可能是一只骆驼——一只白驼伴随着撒拉先民从遥远的沙漠来到黄河谷底,一夜风起,白驼消失,第二天找到白驼时,发现它早已化作石头,卧在一汪清泉边。撒拉先民喜出望外,遂在此定居,是名骆驼泉,现在的循化城甚至西宁市里,白驼已经成了撒拉族的标志。
也许是当年的监工网开一面?也许是哪位能工巧匠铤而走险迂回周旋?
历史里有太多空白,真应该写篇小说。
内个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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